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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彦杰(MicahHuang)
剧作者,出品人,音乐总监
第二集:起义
天色渐晚,在一片空旷的山凹中,马车终于在一排干净的小土坯房前停下来。海岸落日带着银蓝色的金属光泽照耀在山顶上,玉荷刚从马车台阶下颤巍巍地走下来,一脚就叉进深深的阴影中。
玉荷伸了伸腿,因为一整天坐在马车里,她的两腿都麻了。她四处看了一眼。阿财正在用鬼佬语跟一个黑矮老者交谈。那老头风度不凡。衣饰鬼佬风格和其他风格混搭。看上去像来自广东省内地的高山人,或者是战前每年来村里一两次的客家茶商。
空谷中本来就很安静,老头的回声在谷中回荡,刺耳的喉音如碎片般在玉荷的头上萦来绕去,仿佛她被一群鬼魂包围了似的。
两人简短交谈了几句,阿财便拍拍陌生人的肩膀,将一个小皮袋丢进他朴实无华、高擎的双手中。“来吧,梅(玉儿),”他一边喊一边朝最大的土坯房走去,“屋里给咱们准备了吃的呢!”
玉荷又看了一眼四周。一片宁谧恬然,是那样深沉温柔,一切都朦胧到不真实,仿佛丝毫扰动就能打破梦境。那个她还不知道名字的车夫早跟马一起溜走了,不见踪影。
回首来时路,深蓝的山影正穿过山谷,如阴阳割昏晓:近处漆黑而寂静,但在山影边缘,山谷依然明亮闪耀,一路走来,白雪皑皑的远山雪峰最为耀眼。夜幕在那些波光粼粼的山后降临。她随着视线向上看去,发现头顶和身后的天穹仍然明亮,带着夕阳的余辉,光芒一点一点地在远处消逝,画出一道精美平滑的曲线,以致于很难说清白天自何处终结,黑夜自何处伊始。天堂似乎在一切可能中处处都与地球截然相反。
突然间,她感到有些冷。她微微打了个寒颤,转身快步走向房门,里面透出柔和的火光。
食物原来是炖兔肉。配上小饼,上面还有带着药香味的坚果。玉荷一下就看出是橡子。这是她几个月来吃过的最好的东西了。
“战争期间这种东西我们吃了很多,”玉荷一边向主人解释,一边拿起橡子馅饼在香喷喷的兔肉汤中泡了泡,“当兵的把所有大米连同铁器和强壮的男孩都掳走了。爹娘过去对这吃食儿牢骚满腹,可我喜欢。它们能让你有劲儿,而且跟松树皮和其他能活命的东西比起来,要好吃得多。”她把湿透的肉饼塞进嘴里,又端起碗喝了口汤。
“呸!”主人说着朝火里啐了一口,“当兵的要是没杀你,一准儿是忙着抢夺你的粮食、土地,要不就是夺走你的孩子。”阿财一边流利地给两人双向翻译,一边忙着用牙啃兔髓。主人又说道:“在我祖母的时代,没有士兵,只有武士,虽然不多。那是和平的时代。你能想象得到吗?从这里你大可以一直走到东部山脉,不会遇到任何麻烦事儿!当然个儿把健谈的奥海恩人除外!是白人带来了士兵。我小时候他们只有一小把儿,现在你瞧!他们比所有部落加起来还要多,而且每天都在繁衍,像巨大的蚂蚁一样用他们的蒸汽和钢铁到处忙活。”
玉荷诧异地问道:“以前这里的鬼佬很少吗?我还以为鬼佬都是打这里来的哩!”老人看看她大笑起来。他的笑声听起来很可怕。这让她想起她在战争中见过的一个男人,他站在被烧毁的小屋废墟里,也是这样仰天大笑。
“你以为白人是这里来的?!没有人知道白人是打哪里来的,但肯定不是从这里来的;我应该知道!我们的人民从创世之初就一直在这里,当雄鹰在河床上发现了第一个睡着的女人的时候就在这里。有人说白人来自遥远的南方,有人说来自东方,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正在接管世界。他们来了,掳走一切,尽可能将他们能抓住的人和动物屠戮殆尽。然后他们建造了一个又大又丑的城镇,告诉任何活下来的人该做什么。你的国家有什么不同吗?”
玉荷凝视着火光。“鬼佬把鸦片带到了我们的海岸,”她缓缓地说,“用鸦片换取茶叶和丝绸,而且高价买入。很快,就连最贫穷的家庭也有人染上了鸦片毒瘾。村村抢劫横行,支离破碎,每天都有人家破人亡。后来,京城的皇上也发现此事,诏令禁止鸦片贸易。也许他是想救民于水火之中,也许他只是想从中分一杯羹。可无论如何鬼佬都不肯放弃这门生意。他们开着巨大的铁甲战船,炮轰沿海城镇。没多久皇上就放弃了。
从那以后,鬼佬就变了。他们占领了香港岛,把岛上的人变成奴隶。如今他们控制了海岸,带钱北上,抵达其他通商口岸,跟皇上的贪官污吏而不是当地的商人做生意。南方商品价格暴跌。我们父母那个时代就是这样子。
当然,没过多久,南方就爆发了起义。皇帝是北方人,满人,说官话,和粤语很不一样。京城远在千里之外。他被鬼佬打败了,可见他有多软弱,南方人也发现了这一点。不久,一场席卷全国的大起义开始了,一个叫洪秀全的人领导了这场起义,他说自己是鬼佬神的弟弟。鸦片战争后,那些破产的商人很快就加入义军,剽悍的客家部落也对北方人和皇上怀有世仇。可是当时粮食短缺,很多平民百姓之所以跟着造反,仅仅是因为洪秀全承诺在他的统治下,不仅粮食,而且所有财产都将公有,人人平等分享。他发誓要推翻清妖,取而代之,建立一个理想的大同世界:太平天国。
玉荷瞟了一眼阿财。他还在翻译,可眼睛却凝视着火光。金田起义的时候他还是个孩子,被太平天国均田地等贵贱的理想深深吸引。因此他15岁就逃离家乡加入了义军。那年玉荷才9岁,还不懂他的理想信念。从那时起,10年过去了,两人才重逢。
起初,起义节节胜利。玉荷继续说,他们席卷南方,建都南京。距离北京千里。他们本意北伐,攻克帝都。但是义军领导人很快就起了内讧。很快这场运动就分崩离析。皇上捉襟见肘,也没得选,和鬼佬一拍即合。洋鬼子答应为他训练和配备一支农民武装。只有一个条件:这支部队必须听洋鬼子的号令。他们带着一帮唯利是图的洋土匪和一群饿得半死的清兵的残兵败将席卷中华大地。兵锋所至,烧杀抢掠,生灵涂炭。所有敢于反抗的壮汉都被以叛匪、叛国者为名就地正法。我的兄长和他的义军兄弟及时回援我们村,叫我们快跑。这是他们唯一能做的事情。他们寡不敌众,身上只有刀枪剑戟这些老掉牙的武器。洋鬼子和清兵却有枪有炮。我和爹娘逃往广州城,趁着夜色在烧毁的村落间择路而逃。阿财知道留在国内只有死路一条。他掳走了一整船准备献给香港洋鬼子的金银珠宝,接着便开船来到了金山。
火堆噼啪作响,发出嘶嘶的声音。玉荷详细讲述了她在广州的遭遇。那里人潮涌动,令人窒息。她的家人和上千名农村难民被安置在旷野中。那里荆棘遍地,散发着地狱般的恶臭和饥饿。有一次,她抱着一袋子发霉的馒头回到难民营。一个十几岁的男孩跑过来抢走馒头,还把她撞倒在地。还有一次,一条醉汉鬼鬼祟祟地跟着她回到难民营,父母抽出宝刀,从帐篷里追出来才把他撵走。这把刀是他们背井离乡前留在身边护身的。在广州的贫民窟里,没有橡子或松树皮能当人的草料,臭水沟里也没有鱼可捞。阿财尽可能多地寄钱,却没东西可买、可吃。父母总是看对方一眼,说:“我们不饿”。而玉荷则强忍着感恩和羞愧,吃下那些可以果腹的可怕东西。最终,父母虚弱到无法从破床烂布上站起来。“没事儿,”他们气若游丝,咽气前对她说,“真的,我们不饿。到了今天这地步,吃什么我们都会死的。快走吧,在这里你也活不下去。走吧,活下去!像你大哥一样,去金山!找个地方,能叫我们这种人可以活下去,再不用担心战乱、饥荒和帝王了。”她含泪点头答应,并向他们保证一定会走。可她还是等了很久,偷了一些碎树枝,才火化了爹娘的遗体,将他们骨灰葬在沟渠岸边,那地方连个名字都没有。
屋外空旷黑暗,一片死寂,仿佛要把一切都压进墙壁,又仿佛暗暗侵入两位旅客和房主人的骨髓。烈火散发着长长的烈焰和光影,似乎只有它才能抵御一切黑暗,并用小小的噼啪爆响反抗着这死一般的沉寂。良久,主人转移了话题,说:“原来如此。白人来了,把你们从家乡赶走了。你们的祖先亡于斯,可全球和你们家乡的人民并无区别,也是同此凉热啊。”
玉荷点点头。她回答说:“是呀,在我们那里,是女娲娘娘用河岸上的棕色粘土创造的我们呢。”
老人继续说道,“如今你横渡大洋,是坐着白人那个巨大的、用蒸汽做动力的大家伙过来的吧?你们管那玩意儿叫什么来着?哦,‘铁甲船’,你已经踏上我的人民自创世以来居住的土地。如果我知道你们国家在大洋彼岸,也许上一辈子我就逃到你们那儿去了呢!可我还有一大家子人要养活。这念头可真够蠢的。就像白人说的:才离虎口,又入狼窝。孩子,我想知道,你到底想来这里找什么呢?安全?几乎没有。富足?也许吧。更好的生活?听起来本不该太难。可是……”他欲言又止。玉荷这才尴尬地意识到,她有多年少无知。她觉得自己好像不知不觉间陷入一个冗长而寂静的故事铺垫,而这个故事才刚刚开始。
阿财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他的头蹭着老头家的天花板,高大的身影仿佛在一整面墙上都笼上了黑色。
“哈雅,我们给你添麻烦了。谢谢你的招待。我们得去睡觉了。明天一大早我们还得跟往常一样跟着太阳走。我们往南,不过我估计下礼拜就回旧金山。我回来时还能在这里落脚吗?”
老者笑呵呵地说:“神鹰武士对长辈总是彬彬有礼。是的,你回来时可以在我这里歇脚,随时恭候。你让我想起了我儿子,在他们把他抓走送进印地安学校之前,他也是这样子。至于你,年轻的姑娘,”他直视玉荷的眼睛,有那么一瞬间,玉荷恍然看到了父亲,在那个世界他也到这个年龄了。“我希望……”老人叹了口气,“我不知道你在这个国家能不能找到你想要的东西,但不管你找到的是什么,”他笑了笑,似喜还悲,但最终微笑代替了苦意,“我希望它能给你带来幸福。”
阿财给她翻译过去,玉荷结结巴巴地道谢,但老人已经转过身去,盯着火堆,在静寂中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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